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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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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

為兌現與申時行的賭約, 顧清稚於七夕這日有意起早,在什剎海的萬寧橋旁設了個攤位,還邀請申時行前來擡桌案、搬木凳、立字幌。

“這可是汝默自己擬的賭註, 汝默輸了,就當乖乖認命。”她笑瞇瞇道,“莫忘了,今晚記得帶吳妹妹來捧場喔。”

待夫婦二人散步時經過銀錠橋, 吳蕓忍不住詢問丈夫。

由於此地處於什剎海前後海之間,視野最是開闊, 影影綽綽能眺見峰巒起伏的西山遠黛, 又因是節日,周邊游客皆在放河燈,賞名園夜景,又或於岸邊酒肆茶社間悠游閑憩,一時游人如織,絡繹不絕。

“夫君究竟與顧姐姐出了甚麽賭註?”吳蕓一面與申時行踱步觀景,又按捺不住好奇問。

申時行微笑:“若是她贏了,當於七夕佳節時設一日義診。”

“為何要專選七夕?”

他還未開口,吳蕓便恍然大悟:“我懂了。”

視向申時行:“因只有七夕時閨閣少女和青年姑娘才會出門,是也不是?”

申時行道:“阿蕓高看我了, 這七夕出診是她顧娘子的主意, 我只不過是請她隨意擇一日義診, 但她選七夕的想法應該同阿蕓猜測得一樣。”

“果然你不夠聰竅,女子才最懂女子。”吳蕓理所當然, “畢竟那些閨中姑娘們平時就算有一些隱疾也不好找男大夫來治, 女醫又如此稀少,趁這好不容易出趟門的機會, 正好找顧姐姐求個診,我猜顧姐姐正是這麽想的。”

申時行也覺有理,點頭道:“大概就如你所說,娘子又好熱鬧,那萬寧橋又在鐘鼓樓後門大街那塊,游人最多,想是頗合她意。”

果然,兩人穿過人群走走停停,行至鐘鼓樓一帶時,人群熙熙攘攘,眾聲鼎沸,比方才地段更為喧囂。

萬寧橋坐落於後門大街中段,橫跨於前海東岸的玉河上,岸邊招幌林立,樹梢懸掛的折疊紙燈、荷花燈、走馬燈將晶黃天色映照得一片銀藍,人騰馬嘶,玉河水聲迢迢流過。

燈火葳蕤之下,剛好瞧見顧清稚一身粉霞緞裙,外罩一條淺白褙子,在那橋旁的翠瓶卷花望柱前坐著,案旁幾個年輕姑娘圍攏著她,正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。

吳蕓不禁彎唇:“夫君多慮了,顧姐姐哪裏需要我們捧場,這麽多人來問疾,她哪來的閑工夫搭理咱們。”

申時行凝神細聽談話內容,須臾,頓然顯出無奈:“你聽聽娘子在說些甚麽。”

吳蕓亦駐足聽了一會兒,飄進耳畔的內容皆是“張生崔鶯鶯”“關漢卿馬致遠”“何時西四牌樓再開雜劇班子”之類,撲哧大樂:“倒像是她的風格。”

然而顧清稚雖是閑話了半晌,有饒兒幫忙寫方子,手上正事也沒停。

其中一姑娘面露紅暈,吞吐囁嚅了半日,似是不敢將實情相告。

她知道許多女子會為一些婦人病羞於啟齒,和顏道:“你若是害羞,盡管附耳來與我說便是,在醫生面前有什麽好隱瞞的。”

那姑娘這才寬下心,又見她實在溫煦好親近,有如鄰家姐姐般笑臉待人,忍不住曲下身靠近她耳側:“不瞞姐姐,我這月事時而兩旬即來,時而三個月也不見一次,又不敢同家裏人講,只敢來告訴姐姐。”

顧清稚借著案上的燭光將她臉孔視去,只見面色蒼白中淡淡發著綠,臉頰和鼻間隱現t靜脈,嘴唇也泛著微紫。

恐她不願讓人聽見,顧清稚亦壓低聲音悄回:“你這無須擔心,我見過有類似癥狀的姑娘多了。”

“那我該怎麽治?”

“姑娘可是時常感到頭暈乏力?”

“是。”

“以當歸、山藥、阿膠熬成湯喝,一天一副,平時有事不要郁郁在心,讓自己快樂些。還有,”顧清稚瞳眸凝視她,“記著早些睡覺,亥時千萬要上榻了。”

姑娘驚道:“姐姐怎知我經常晚睡偷看話本子?”

“觀你眼角發青即知。”

姑娘訥然,扯了唇作笑:“姐姐果然是女醫,什麽事也瞞不過姐姐。”

“因為我也是這樣。”

“……”姑娘大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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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華殿內。

禦案前東西序立知經筵事官,序班兩人將講案置於禦案正南方,講官依次進講,展書官打開四書,隨後退回南面銅鶴下站立。

萬歷聆聽罷,經筵已畢,眾大學士、侍講官退下,跪於丹陛之下叩首後謝恩退出。

“張相公留步。”張居正與眾臣一道離去,才下了宮前玉階,驀地被身後中官攔住。

中官笑道:“陛下有一疑問,急需相公面奏解答。”

張居正隨其回殿,朱翊鈞手捧一卷經書,眨眸道:“張先生,朕剛才聽著進講有了一個疑問,思來想去問別人都不妥,所以先生可以回答朕麽?”

“陛下但問,臣必知無不言。”

朱翊鈞伸手將那頁遞予他,張居正垂眸望去,見是《論語講章》一語:

「南容三覆白圭,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。」

張居正不由視向天子。

朱翊鈞唇角似有笑意,盡管身旁中官內宦們都覺察不出,更不解天子作笑是為何:“先生可否教教朕,何為三覆白圭?”

他有意將“白圭”二字咬重,眼瞳緊盯著張居正的面容。

張居正牽唇,娓娓道來:“啟稟陛下,南容是孔子弟子,三覆即為再三.反覆,佩服不忘。白圭即《詩經》中一首詩,‘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。斯言之玷,不可為也’,意為君子須慎言,孔子見他賢能,便將兄長的女兒嫁予了他。”

溫言罷,他恭謹俯首:“臣如此解釋,陛下可懂了麽?"

朱翊鈞點頭,將書卷收回:“先生學識淵博,無有不知,朕果然問對了人。”

“中官。”他側首傳令,“替朕賞賜張先生貂皮六件,以答謝張先生解朕之惑。”

“臣何德何能居此厚禮?”

朱翊鈞下座,將他手攙起:“先生是花中君子,社稷祥瑞,朕還覺自己賞賜得少了呢,先生何必謙虛。”

他盡力安慰著,似乎是在寬解老師藏在心底的慍怒。

今日早前,禦史傅應禎為餘懋學上疏申辯,疏陳重君德、蘇民困、開言路三事,又斥新政有如王安石“天變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,請求將餘懋學官覆原職。

尤其是個中“王安石用以誤宋,不可不深戒”一語,令張居正視之勃然大怒,傅應禎是他門生,雖是為了保全顏面未於疏中直接點出其名,但誰能不知道他在說哪位是誤國誤君的當朝王安石。

張居正謝恩後從殿中步出,幾位官員皆上前來問候。

“傅應禎身為相公學生,蒙了相公拔擢,竟為了那餘懋學行此不仁不義之事,也不知是受了哪個言官的蒙蔽!”曾省吾憤憤不平。

吏部尚書張瀚自上一任楊博致仕後,被張居正親自指定接任此要職,自然也與其交好,眼下亦是附和:“這傅應禎看似批駁新政,實則抨擊太岳之過,為那餘懋學鳴不平,太岳此番若是輕饒,豈不徒讓他們變本加厲?”

“我已調旨切責,諸公不必再議了。”張居正吐息稍許,仍覺心頭那股憤懣揮之不去,腳步虛浮如踩雲端,並不真切,“既是經筵已罷,諸公下值回府便是。”

回至家中,膳桌上只有張居謙在等他用哺食。

“怎麽只你一人?”他環顧四下不見顧清稚身影,問向等得百無聊賴捧一卷《禮記》在默誦的張居謙,“你嫂嫂呢?”

張居謙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,一見他回來即如老鼠見了米缸,將書一甩,一雙箸直往燒鵝裏鉆,隨口回道:“嫂嫂不在。”

“……”

廢話。

語氣冷冷:“《禮記》可背熟了?”

張居謙手一抖,顫著唇補償方才口誤:“……嫂嫂晨起便出了門。”

想到一關鍵事,他瞳孔倏地一亮,又興奮道:“兄長你忘了,今日是七夕呀。”

“嗯。”並未覺出有異,張居正漫不經心答。

張居謙語氣不減:“兄長猜猜,這種難得的好日子嫂嫂還會在哪裏?”

手中木箸一滯。

張居謙望著兄長心緒不寧的臉色,不由滿意,揭開謎底:“嫂嫂就在鐘鼓樓外至後門大街那段,至於具體哪個方位,恕弟弟我也不是很知底細了。不過……”

他有意欲言又止,閉了嘴,黑眼珠一眨不眨地註視著兄長。

張居正呵斥:“有話快言。”

居謙方才接話:“這日子兄長還不去陪陪嫂嫂嗎?就連我都去外頭湊了熱鬧,今日好大夜市,路上還見了那個尚書張四維,申侍郎也在,連朝官都在觀燈,若非想著馬上秋闈緊張,我還舍不得歸來呢。”

“你是該收心。”張居正不鹹不淡地應了聲,擱下木箸,俄而撩袍離座,踏出房門。

張居謙視著兄長離去背影忍不住嘻笑,旁邊侍立的仆役見他飯也不食了,不禁提醒:“小郎君笑甚麽?”

“我笑阿兄想和嫂嫂過……”他呵呵直樂,陡然想到了什麽,面色忽然一變,從椅子中一躍而起邁步追了出去:“阿兄——你朝服都沒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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燈花漫街,彩棚羅織,天上一枚彎月迤邐地上一道銀輝,紛紛揚揚灑落於行人肩頭發頂。

橋邊數行梅紅縷金小燈籠搖曳著水波,照出女子溫和側臉,笑語盈盈,有如春風拂面。

不遠處人群間,有一行結伴游花燈的官宦夫婦們經過,望見此景,有眼尖的婦人認出燈火掩映下的女子,不禁捂唇笑道:“喲,那不是顧娘子麽?怎生七夕佳節不來游賞,倒在那裏支起攤子坐診來了。”

餘者不由止步遙望,一貴婦搽了胭脂的面孔掛上不屑:“挽回她家夫君聲譽罷了,誰不知是人前作秀,巴不得別人不知她慈善有仁心,以為誰看不穿呢。”

先前說話者發間步搖顫了顫,謔笑回道:“她夫君將將連遭兩道彈劾,她這是急了,忙著彌補民心來了。妹妹也莫要嘲諷人家,這份心思咱們縱是有也學不來,畢竟人家是有真本事的,不過若我也學個醫術,說不準日日在這萬寧橋開診招攬人心呢。”

身旁男子聽妻子語氣刻薄,心覺不妥,出聲制止她張口再言:“莫再多話,此地人來人往,被他人聽去豈不徒勞惹事?”

見丈夫面有厲色,婦人閉了口,往那萬寧橋下瞥了一眼,擡足繼續與同伴朝前行去。

“敢問姐姐,此間是可以看診麽?”

攤前又來了一對青年男女,臉孔相似,神態俱是有些拘謹,瞧模樣像是兄妹。

姑娘神情有幾分怯怯,白嫩面龐上覆著惶惑,仿佛是第一回來京般,桃花眼中滿是好奇。

顧清稚笑了:“是呀。妹妹是有什麽小恙嗎?”

姑娘拽過身旁天青色綢布襕衫,頭戴同色四方巾的年輕士子,指道:“不是我,是我給我哥哥看病,他近來常常失眠,白日裏坐立不安,沒事就到處徘徊來徘徊去,半點書也看不進。大夫你看他精神不振萎靡頹廢的樣子,我都快急壞了。”

被她這麽一通描述,士子不由得汗顏,難為情道:“大夫莫聽小妹誇大其詞,不過是有些難以入眠罷了。”

“失眠可不是小問題。”顧清稚應道,“令妹擔心也是應該的,我看這位郎君弟弟面色不佳,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嗎?”

士子亦生了一副桃花眼,教她毫無生疏地喚了聲弟弟,眸底生出羞澀。

手背扶住唇畔咳了聲,在顧清稚杏眸的探詢下兀自憋了良久,終於肯吐露實情:“不瞞大夫,湯某是因赴明年會試……懷有落榜之慮,故此心悸不安,輾轉反側。”

“我有個幼弟也要赴考,但他心態可比你好多了。”顧清稚“哦”了聲,支頤笑視他局促神情,“不過他那是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實力不足,榜上想有名次怕是危險。我看郎君弟弟長著一副聰慧之態,可是文名已顯,生怕落了榜教人失望?”

士子又咳了一聲,從喉嚨中吐出幾個字:“大夫高明。”

她道:“你這是傲氣過足,承擔的包袱太重,這才有了心病。”

那姑娘插t話:“姐姐說得中肯,外人都說我哥哥博聞才高,堪稱海內文壇後起之秀,他便愈發以此要求自己,卻不知對自己欲苛責,心裏壓著的負擔卻愈難熬。”

聽她這評語,顧清稚不免生出幾分好奇,眨動眼睫:“敢問郎君弟弟大名?”

士子抱拳作禮,聲音清潤:“蒙大夫相問,在下臨川湯顯祖。”

“原來是湯先生!”士子不知為何這女子稱謂忽然變了,只見她立時從黃楊木椅上直起身子,眸中有光閃動:“未曾想我還能見到湯先生。”

“些微賤名,大夫如何得知?”湯顯祖疑惑。

這可是湯顯祖,顧清稚提醒自己得收斂表情,可不能將崇拜全暴露了。

她撫著鼻尖往下視,心虛道:“呃,你們臨川出過很多名人,我有些了解也不奇怪吧?”

“不過,”她又擡首,“目今湯先生是臨川最大的驕傲。”

湯顯祖被她誇得惶恐,彎下腰拱手作揖:“怎敢擔此虛名,湯某連明年會試能否中榜也不能保證,受不起大夫這般讚譽。”

“凡事太在乎才越做不好,湯先生須以平常心待之,日升而起,日落而息,每日溫書習讀,如此下去總有積累收獲,萬萬不能將榜上有名視作是負擔。”

“湯某欲入仕並非是在意那浮利虛名,此心只願扶助百姓,做好一方父母官,奉獻己身所學以報社稷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顧清稚望入他誠懇眉目,“湯先生一腔熱血我都知道,但請放心,即便湯先生這次失利,以後也總有一日會高中,我這話絕非是客套。”

“大夫何以如此篤定?”

“因為湯先生不獨才高,一顆心也細膩善感,您連女子的傷春悲秋都能感知得到,這樣的人往往更能貼近百姓的柴米油鹽,同情他們所遭受的疾苦痛楚,要是湯先生都做不了官還有誰能做官呢?湯先生大可記著我的話,日後再驗證我說得對還是不對。”

“大夫還會相面?”姑娘奇道。

顧清稚又心虛,縮了縮脖頸,眼神瞟向三丈外:“唔,相面攤在那兒。”

“那就是能未蔔先知。”姑娘悟了。

“給你哥哥開完方子我得收攤走了。”她岔開話題,不願在此關節上多言,“你哥哥的失眠癥是該好好調理,我看他是心神失養型失眠,饒兒?”

她喚了聲身後丫頭:“替我寫方子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酸棗仁、浮小麥、柏子仁、五味子、龍眼肉,平日還可用些甘麥大棗湯,妹妹得看著你哥哥按時服用。”

“多謝姐姐,他不喝我也得硬灌。”

寫好的方子遞來,顧清稚出於謹慎,又垂首端詳有無謬誤,卻見那字跡並非是饒兒的一貫筆觸。

“有無出錯?”男聲驟起。

“未有。”她下意識回。

話音剛落方有察覺,心跳倏而一漏,她擡眸視去。

四目相對時,周遭喧闐燈火俱無聲靜息。

“哥哥,我們該走了。”姑娘察言觀色地偷笑,紈扇輕搖,“這個姐姐要收攤了。”

她扯了扯兄長袖口,士子應道:“我們還未作謝,似此不太禮貌。”

“人家夫君尋娘子來了,美景良辰在側,咱們外人摻和個甚麽。”

姑娘將他拽走,士子仍回味方才女子話語,回首再往那萬寧橋下眺望時,已教人海遮住了視線,再不見影蹤。

“張先生是怎麽找到我的?”顧清稚搖著他的手臂問。

張居正拉下她的手攏入掌心,任憑她朝自己肩膀貼過來:“並不難,一眼就能尋到你。”

不難麽?

人頭攢動,夏風夜放花千樹眩人雙目,他沿著張居謙所說的鐘鼓樓外尋去,途中許多行人與她身形相似,然那雙瞳眸皆不屬於她,找尋數裏,方在萬寧橋旁視見言笑晏晏的女子。

甫一眼,便知是她。

“哦。”顧清稚話間竟似含了兩分遺憾,“那還是不夠有挑戰,下回可得給張先生上上難度。”

“我從未時尋你到戊時。”

顧清稚立時伸出雙手將他掌心包住:“哇,我好感動。”

張居正註視她稍顯做作的笑臉,雖知她是一貫擅長哄人,不論是對他還是對別人都無甚差別,但纏繞心頭的鈍悶仍在觸碰到她氣息的那一瞬煙消雲散。

他不由得回握她細膩手指,喉頭滾了滾:“你今日是在此地坐了一整天麽?”

“是呀,好多人來找我。”顧清稚如數家珍,“我還碰到幾個從老家過來的文人,他們都去拜訪過我外公,還說我外公很想我。”

不願讓他聽出自己想家之意,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面色,發覺那眸底驀然一黯,忙指向不遠處的流淌玉河,改口找補:“看,好多游船。”

“你想坐麽?我陪你。”

“好啊。”

“罷了。”顧清稚走近看時又拒了,“怎麽還是有艄公。”

“不順你心意了麽?”

“我只想和張先生兩個人在一起。”

“那我們去岸邊坐坐。”

他回得毫無猶豫,顧清稚點頭同意,遂牽著他手步至河畔,在掛著紗燈的梧桐樹底尋了石墩坐下。

擡手接過縫隙間漏下的淺淡月色,她望向他:“今日的事,我都知道。”

如何能不知,街巷旁早有人以閑談口吻提起,一個字不落全聽進她耳中。

他笑了下:“區區一道彈劾,不要讓它擾了我們。”

區區一道。

那是來自他門生的彈劾,他又怎會不耿耿於懷。

顧清稚追逐著他游移目光,而後定定鎖住,將他心底事盡皆洞悉:“張先生很生氣我也知道,傅應禎暗指你是三不足的王安石,你不願被他這麽形容。”

宋後史書多斥責王安石為奸臣亂政,張居正雖不如此認為,縱他自己被論為奸臣也無所畏怕,但他獨獨恐懼新政會被攻擊為宋神宗時的變法,那將令他寸步難行。

他斂去那抹笑意,眉梢覆上憂容:“我以祖宗之法掩飾新政的改革意圖,在奏疏中明言法令出自於《大明會典》,卻還是擋不住輿論洶然。”

“擋不住那就別擋了,都是飽讀詩書的兩榜進士哪有能看不出的,夫君再怎麽掩蓋也沒什麽用處。”她微彎十指,與他扣緊,“但那三不足之語不是王安石說的,是舊黨們為了抹黑他強加的罪名,所以傅應禎的彈劾本來就沒有理據,夫君又為什麽要拿一句無稽之談牽掛在心呢?”

一聲長嘆,張居正將她擁入懷中,指間流過的發絲柔軟如水,緩緩摩挲過他的掌腹。

“你若是想回。”發頂傳來他艱難詞句,似在強忍著甚麽情緒,“那便回去,一路千萬小心,至那裏記得常寄信予我。”

他知自己決然不情願如此,但他也只想她能為之快樂。

顧清稚存心逗他,仰面道:“那我便待在江南不回來了,那裏可是春水碧於天,畫船聽雨眠,誰去了會舍得回來呀?張先生你說怎麽樣?”

手指僵住,望著她爛漫笑臉,他忽然後悔方才的允諾,隱約害怕她會真的言出必踐一去不回。

“我請求你回來。”他強自抑制顫抖的呼吸,“我無你不可。”

顧清稚埋首入他頸窩,任憑他手臂箍得愈緊,身旁卻有行人腳步聲經過。

她本想稍稍直腰,張居正以為她是生了赧意欲逃脫,摟著她將身體微微側過,低聲道:“怕甚麽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顧清稚笑起來,探首吻在他唇畔。

水流映著闌珊夜色宛轉淌過,一望無際的螢螢河燈隨之飄遠,人們許下的願望便也在燈火下悠長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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